□閻逸
那笑聲在炎熱的夏夜里傳出去好遠,。
在路邊攤吃燒烤的幾個人，突然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,，笑得歇斯底里,，笑出了眼淚，身子跟著一顫一顫的,，不知他們到底說了什么段子,。
段子，又叫笑話,，古時作為佐談之資,，一直都在坊間秘密流傳,。說秘密，是因為某些笑話具有高度敏感性,，暴露出太多封建社會本質(zhì)的癥結(jié)問題,，這在當(dāng)時是不被允許的。所以,，在笑話背后，古人說的也許并不是欲望,，而是一種具有特殊意義的,、不可言說的東西。所以,，笑話的作者無姓無名,，無處尋覓。
然而,，古代笑話的差異性還是非常明顯的,，不僅所處的朝代不同，地理位置不同,，講笑話的人不同,，笑話的版本和內(nèi)容不同，其中的意味亦不同,，所謂“人以笑話為笑,，我以笑話醒人?！辈凰平裉?，一個脫口秀節(jié)目，將聽定了性——笑點是冷的,，那就再冷一些,，反復(fù)咀嚼一下，還是決定不笑了罷,。
笑話這種獨特的文學(xué)形式,，最初來自口頭創(chuàng)作，后來被文人們搬到書面上,，這中間歷經(jīng)過多少個無名作者的再創(chuàng)作,，多少次反復(fù)修訂，刪減了什么又增加了什么,，后人自是不得而知,。南朝蕭梁時代的劉勰先生曾在《文心雕龍·諧隱》中這樣論述笑話的要義：“諧之言皆也，辭淺會俗,，皆悅笑也……隱者,，隱也,。遁辭以隱意，譎譬以指事也,?！眱蓪右馑迹粋€是說笑話的語言淺顯,，非常適合大眾,；另一個則是指它的隱喻功能，用隱約的言辭來暗藏某種意義,，用曲折的譬喻來暗指某件事物,。
從口語變成文字，書面上的笑話無疑減弱了酒肆茶坊間那種戲謔的現(xiàn)時氣氛,，連語氣以及方言所獨有的發(fā)音都發(fā)生了變化,，然而，它的文學(xué)性卻得到了進一步提升,，甚至有些還攜帶著某種玄學(xué)的氣息,。比如，這一則：有屠牛者,，過宰豬者之家,，其子欲諱“宰豬”二字，回云：“家尊出亥去了,?！蓖琅Ｕ邭w，對子述之,，稱贊不已,。子亦領(lǐng)悟，次日屠豬至,，其子亦回云：“家父往外出丑去了,。”問：“幾時歸,？”答曰：“出盡丑自然回來了,。”
短短幾十字,，時辰,，屬相，職業(yè),，忌諱,，交際，心理，粗鄙,，高雅,，語言的機動性，都被書寫在里邊了?，F(xiàn)實的開關(guān)忽然被按下,，來來往往，說的都是世象,。
清代游戲主人匯編的《笑林廣記》,，流傳最廣，版本也最多,，你或多或少聽到過一些,。諸多耳熟能詳?shù)南嗦曅《危珩R三立先生的《馬虎人》,、馬季先生的《傳謠》，都能從中找到原始雛形,。傳統(tǒng)相聲《扒馬褂》的精彩段落出自卷十一《諷刺部》的《圓謊》,，在這里，我覺得有必要復(fù)述一次：
有人慣會說謊,，其仆每代為圓之,，一日，對人說：“我家一井,，昨被大風(fēng)吹往隔壁人家去了,。”眾以為從古所無,，仆圓之曰：“確有其事,。我家的井，貼近鄰家籬笆,，昨晚風(fēng)大,，把籬笆吹過井這邊來，卻像井吹在鄰家去了,?！币蝗眨謱θ苏f：“有人射下二雁,，頭上頂碗粉湯,。”眾又驚詫之,，仆圓曰：“此事亦有,。我主人在天井內(nèi)吃粉湯，忽有一雁墮下，雁頭正跌在碗內(nèi),，豈不是雁頭頂著粉湯,。”一日,，又對人說：“寒家有頂漫天帳,，把天地遮得嚴(yán)嚴(yán)的，一些空隙也沒有,?！逼湍藬€眉曰：“主人脫煞扯這漫天謊，叫我如何遮掩得來,?！?/p>
我們對任何一段歲月的了解都遠不如一個笑話總結(jié)的精辟，每一個殘酷或粗俗的笑話,，都是一個燦爛的比喻,，能夠體味出個中意蘊的靈魂并不會覺得新鮮與驚奇，只能慨嘆現(xiàn)象生命中被經(jīng)驗的深度,。
1956年,，王利器先生曾輯錄過一本《歷代笑話集》（上海古籍出版社，1981年1月新1版）,，選輯的年代從三國時期一直到晚清,，共收入笑話集七十余種，凡虛偽,、迂腐,、愚昧、貪吝,、欺騙,、懶惰，人性中種種令人不齒的東西,，皆在譏諷之中,。一部笑話集，展現(xiàn)的卻是千百年來各種各樣的人生臉譜,。時代變更如晝夜交替,，天空還是那片天空，大地還是那個大地,，人卻變得越來越復(fù)雜,，那么工于心計，那么模棱兩可,，那么看不懂,、看不透,。我們之外的任何人，永遠只能各自好,，各自壞,。
笑話是精神上的，所以我們不能說哪個段子尊貴,，哪個段子卑賤,？就像回到肉身，拋去外在的一些東西,，誰比誰高貴多少,，誠如李敬澤先生所言：“進了澡堂子，裸裎相對,，人人沒有名字,，肉身你有一具我也有一具，誰也別裝孫子了”,。笑話的普遍性就在于取消了所有的高度,，所有的價值等級。笑,，就盡情地笑,。
如果有時光機器，可以在歷史中任意穿梭,，你見到李白、杜甫,，見到關(guān)羽,、張飛，他們可能會給你講一些你從沒有聽過,，也沒有任何記載的笑話,，然后和你一起捧腹大笑。許多年過去了,，那些隱藏在時間深處的笑聲,，并不隨時光的流逝而流逝，笑話講了一次又一次,，新世界舊世界,，古人今人，所有的影子都將重疊在一起,。
但是,，如果從笑話里伸過一根針，不小心刺中了你,，讓你顫栗,，讓你疼痛，我想說那不是笑話的錯，都是古人惹的禍,。抄個段子,，權(quán)作結(jié)尾：一人習(xí)學(xué)言語，聽人說“豈有此理”,，心甚愛之,，時時溫習(xí)。偶因過河忙亂,，忽然忘記,，繞船尋覓。船家問他失落何物,，曰：“是句話,。”船家說道：“話也有失落的,，豈有此理,！”其人說：“你拾著，何不早說,?！?/p>